她朝桃良摆摆袖,示意她们出去,踅至书案前,将他手里的帖子一抽,“瞧什么呢?!”

    原是预备着吓他一跳的,没成想他无惊无惧,只是一双眼爬满猩红的血丝,而手还僵硬地维持着握贴的姿势。

    芷秋朝贴上一窥,不知是谁呈的帖子,起笔就写的是“恭请陆公公崇禧”,她心头颤一颤,挪回眼瞧他,刚好就撞上他忿忿的、绝望的目光,蒙着比苏州还浓的水雾,“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在苏州做的什么官儿?”

    稍稍静默后,芷秋冷静地阖上帖子,“苏州提督织造太监。”

    “太监?”他将额心攒得死紧,难以置信中,又不得不相信,笑音颤抖得崩溃,“这么说,我还是没有躲过那一刀?”

    屋子里朝夕不断地熏着六翮香,如梦如幻的幸福里,始终奠着无法更改的结局。

    芷秋缓慢地走到榻前,回过脸来时,淡淡笑意温柔而直接,“没有,你十八岁净的身,从一个小火者一路摸爬滚打,到了太子身边。后来太子殿下登基,你进了司礼监,成了一个权倾朝野的中贵,整个天下,你都能说得上话。”

    太阳穿过晨雾抵达了窗,但陆瞻陷在宽大的一张椅上,垂着眼,耷着肩,苦涩的唇角细细地嚼咽这两个字,困难得几如吞一根针,“中贵……”

    芷秋想起往日的他坐在这张椅上,永远挺直脊梁,运筹帷幄。她的心就跟着抽紧了,酸疼泛滥到指尖,与他的睫毛在同一个频率颤抖。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又捡起另一本贴子冲她扬一扬,“我看这上头说,苏州受了灾,朝廷趁机在此实践土地变法,这是我做的吗?”

    “是你,”芷秋缱绻的笑眼带着小女儿的仰慕,像看她的英雄,“你跟我说过,这是你十几岁时就有的抱负,为此,你吃了很多苦头,但你都熬过来了。而且,你还在苏州、杭州、南京加改桑田,浙江海面的情况也在好转,要不了三年,海寇都会被剿清,你加改桑田的那些丝,会织成许多缎子运往外国,每年都会为朝廷增加三倍的收入。”

    她静静地诉说着他的理想,“你还说,归田于民,增加外贸,十年必使国库充盈,还要加筑边防,要令天下再无流民,百姓安享太平。你说的,要让天下少一些像我这样命苦的女人。”

    陆瞻转过眼来,“你很为我骄傲吗?”

    芷秋点头、再点头,“对,你就是我的骄傲。”

    他看似洒脱地笑一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那就足够了,为了这些,再大的苦我能忍。”只是他浓密的睫毛还在抖个不停,扇出了一些水星,“过来,让我抱抱你。”

    当芷秋落在他膝上,他就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肩,没多时,芷秋觉得肩头湿了一片。

    湿漉漉的衣料贴着她的皮肤,温热柔软,她很少见陆瞻哭,他几乎不哭,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常常让芷秋怀疑,是不是没有什么事可以击倒他?

    但他也有脆弱,只是被他很小心地藏起来了。

    芷秋像一位母亲温柔的轻抚他的后脑,抚着抚着,他忽然抬起孩子气的眼,小心翼翼地,“那你有没有嫌弃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