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真的懵了,完全不知所措。

    一般情况下,他呆在大帐里的姿态都是正襟危坐。从小就这样要求自己,无论有人没人都这样要求自己,长此以往,渐成习惯。但在懵了的时候,又会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完全放松地、又是自然而然地从席地而坐改为席地而躺,一动不动地仰面朝天、手脚伸张、不甚雅观。

    所谓正襟危坐,即双膝跪地、耸起上身,就是跪着立正,是远古中国的标准坐姿。其实只是有外人的时候、在公共场合。在自己家、独处的时候,大都很放松,就是随地而坐、随地而卧。那时的家具,只有榻、几,也只是权贵家里才有。桌子、椅子、板凳、马扎等等都还没出现,沙发更还没有。一般人,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能是什么姿态呢?我们可以从后来描绘竹林七贤的姿态中窥得一斑。韩信此时的姿态粗看不雅,其实是常态。

    每逢大战前夕、难以决断的时候,他都会如此。

    最早的就是初出汉中、暗度陈仓那次。他不能确定樊哙、灌婴西出是否吸引了秦军,也不能确定章邯在陈仓的防守是否依旧,也就不能确定选择陈仓方向能不能出奇制胜。好些大兵家在这般时候都是横下决心、赌一把。他不是。能输才能赌。他不能输,这一次尤其不能输,也就不能赌。他就是那样躺着,反反复复地梳理相关情况,稍有不能确定,立即派出斥候哨探。帐下以为他病了,还蹑手蹑脚进来探看。

    那一次,也不记得派了多少斥候。陈仓周围的所有村庄、路口、山谷都派了,每一股出发前都亲自吩咐、回来后都亲自询问。直到确认了通往陈仓所有道路两侧并无异常大小便痕迹,又确认了陈仓的小饭店、小饭摊、卖油盐酱醋的也没有异常,他才一跃而起,通令明日卯时开饭、大飨全军,辰时出动、直扑陈仓。果然,旗开得胜。

    这一次,他又是下意识地席地而躺。

    功劳,往日里不都是这样说嘛!汉王您说是大家的,大家说汉王您的最大。现在怎么就不能说了?莫非,打江山的时候功劳才是大家的,打下江山来就成汉王您一人的了!我们大家都是靠功劳吃饭,汉王您比我们高一等,您是靠让谁立功、不让谁立功吃饭的!鼓声将息、征程未洗,您这脸也变得太快了吧!也罢,别人能不能接受我管不着,韩信能接受。韩信我和别人不一样,是单枪匹马投奔而来。仗打得再好,最初的本钱是您给的。韩信认账,本来就认,一直就认啊!汉王。

    可您这是要干甚?原本没有人否定您的功劳最大啊!可全是您的?您也真敢想!谁会买这个账……莫非您要赖账?您是不打算给将士们兑现军功了?!

    韩信记起,垓下大战后和汉王在一起闲话将士军功,旁边军吏就曾提醒,说普天下的田宅和民户加在一起已经不足以兑现全军将士的功劳了。汉王只是扭头看了看,军吏没再往下说,韩信也没再问,以为话题就过去了。

    汉王啊,汉中拜将当晚韩信就曾对您披肝沥胆。项羽妇人之仁,将士伤病他常常啼泣分食,应该封爵的却往往言而无信。人人都看透他言而无信、好行小惠言不及义了,他还煞有其事啼泣分食。汉王您如果能以天下城邑封功臣,哪里会有打不下来的地方?!一直以为您言而有信啊!莫非,汉王您也和项羽一般说大话使小钱、也是个小气鬼,项羽是当时就言而无信,您是打下江山才言而无信?那您可就太……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汉王,不可失信于民啊!那是百万将士的生命、血肉之躯啊!他们不是为了您称帝,更不是为了我称王。既非同宗、又非同族,咱们给人家干了什么?人家为什么要给咱们卖命?你真以为大家都只是为了推翻暴秦啊?!谁不想能有自己的一块封邑!这怎么能赖账呢?稍有风吹草动,汉王您也难能保全啊!韩信的功劳是您给的,更是麾下将士给的,那都是爹生娘养的热血男儿啊,多少人已经只是森森白骨了。不可言而无信啊,汉王。您能赖账,韩信不能!其它都能让步,这一步不能让!让了这一步,还如何面见麾下数十万将士?

    只要下定决心,韩信有的是对付刘邦的办法。十多年征战往往如此,是他逼刘邦就范的时候多。刘邦也往往只能照他的办法来,因为他在主战场、他能战胜。

    一念及此,韩信一跃而起,立即安排连夜起草汉军士卒还乡安置办法,第二天直接上书汉王。

    帐下大夫、郎中们的帷幄立即灯火通明、忙得不亦乐乎。

    韩信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抱歉了,汉王,您要当皇帝,就得先兑现将士的功劳。否则,失信于将士的恶人就是您了。这个黑锅太大了,韩信不能替您背。

    汉王对功劳之事为何首鼠两端韩信似乎明白了,可还是弄不明白汉王到底是要当何等皇帝?他又从席地而坐而下意识地席地而躺了。

    社会是个综合体,一切社会问题都是多种原因生成,人的知识面太窄了就难免弄不明白、应付不来,反而很容易被自己的片面性忽悠,也更容易被别人的片面性忽悠。

    韩信的知识面就太窄。他家是破落已经很久的贵族,父、祖早已去世,没有人告诉他社会的复杂;几卷兵书、一把长剑之外家徒四壁,也无从知晓社会的复杂。(当时书、剑都数量极少、极为珍贵。)他的知识结构的基础,就是那几卷兵书。如同多数卓尔不群的专门家一样,小小年纪就专研了进去,也就沉溺在了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也就不懂窗外事。他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有打仗。此外,都应付不来。从军之前长期在淮阴南昌亭长家里蹭饭,估计是缺乏应有的表现又没有办法应付亭长老婆;亭长老婆却有的是办法对付各式人等,对付韩信的办法是提前开饭,韩信一连几日都赶不上饭点,只能悻悻而去。到了街市上,淮阴少年让他从胯下爬过去,他还是无法应付,只得当众受辱。后来得城下漂母救济,又应付不来,落得一番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