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帮衬蛇狼当羊倌的娃,落在了我头上,因我家是地主成分,受专政的对象,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辩护权和抗争的资格,苦活脏活累活少不了我。

    七月底,在小学放假这一天,具体是几号,那是个伤心的日子,我已记不得了,我跟着蛇狼上路了。天空艳阳高照,光线肆虐着,积聚了一春的火热尽情地释放、挥洒,日头高悬在空中,如一个大火盆,光芒四射,烧着空气,烤着大地,鼻子一吸,一股火焰就钻了进来,还有焦糊的味道,身上的汗一沁出来,就被火热的空气舔了去,干燥闷热,我想起了新疆烤囔,人也这样烤着,为什么不熟呢,也许是有这口气将热量呼出,还者是这舌头象狗一样也能将焦气吐出去。

    牛车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慢悠悠地晃着,真能把人急出毛病来,上坡时,老牛喘着粗气,和着车轮子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吱吱声,我坐在车上捏着拳头使劲,急的想给老牛使把力,蛇狼坐在前面,二条腿耷拉在车外随着路的颠簸晃晃悠悠的,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拿着一条软鞭,眯着眼在车上打瞌睡,过一会,抿一口小酒,鞭子在空中扬一下,也不看牛,更不看鞭子打在那儿,再过一会,捻一锅袋烟砸吧着,悠然自得,和那老牛一样,不管你吆喝什么,鞭子甩不甩,仍然是外甥点灯笼…照旧,象个戏台上演戏的官僚,迈着八字步,悠然一步一晃地迈着,我第一次出门走远路,想着还有点激动,用今天的话说叫旅行,尽管是被发配沙漠受苦还掩饰不住心里的兴奋,睁大眼睛看田野两边割麦的人,饶有兴趣地学蛇狼赶车,一会也就厌了,蛇狼闭着眼睛,时不时打几声呼噜,和着车轮单调而固执的吱哑声,再加上蛇狼眼角结着一块干屎,嘴角流着白沬,都让人厌烦恶心,这样的老牛,老汉,破车,土路,慢节奏,缓动作,很不适合我这小孩,一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一点也不好玩,我的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我问:“快到了吗”?

    蛇狼不耐烦地说“这话问了七八回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快晌午了,吃点干粮,喝点水,继续睡,路还早着呢”,我嚼着妈妈给我烙的饼子,就着凉开水,填饱了肚子,下午到了沙坡头,从平原地区到了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一下子变得荒凉起来,高耸的沙丘连绵不断,高过县城的鼓楼,上边有不少人拿着铁锹抱着麦柴在干活,女的用头巾把头裹的严严实实,看不到一点脸,男的都带着大草帽,帽子晒得黑乎乎的,象每人头上顶了个倒扣的黑底锅子,可见沙漠阳光的厉害,这才是边缘,我想沙漠深处的人是不是晒成非洲黑人了。

    “他们在沙丘上种粮食吗”?我问蛇狼。

    蛇狼得意地来了精神,他吹牛说大话卖派人时,人就活泛了,“瓜瓜娃,你不懂的东西多着呢,这一路跟老子出来,能学好多东西哩,别惆怅个脸,好像谁欠了你的钱,我他妈的是全村出门最多,跑的地方最多,经的世道最多,琢磨事情最多,懂得道道最多的能人,可惜没个人识我这千里马,把老汉我一肚子学问糟蹋了”,蛇狼连用五个最字,把自己举的高高的,再捻上一锅子烟抽着,才开始吹起牛来。“沙子这东西日怪的狠,砌墙挡不住,石头压不住,水淹不住,逞能的很,西游记里有个黄风妖怪,就会飞沙走石,孙悟空有日天的本事,却打不过黄风怪,让风沙吹了个十万八千里,把个火眼金晴眯的睁不开,你娃说这风沙厉害不,可世界上的事,都是一物降一物,那轻飘飘不值钱的柴禾却能遮风挡沙,说美帝和欧洲这狗日的厉害的很,他们的科学家能造出原子弹,飞机大炮,却拿不出个治风沙的法子,还是我们的老先人和老大哥苏联人厉害,把这麦柴草扎在沙丘上,一个方格一个方格的,象网一样罩在沙丘上,把这黄风沙怪给束缚住了,世界上第一条沙漠铁路,包兰铁路穿越这个沙丘,仍通畅无阻,多亏了这个麦草方格沙障,在铁路两侧形成几千米的防沙屏障,非洲人的沙丘也和这儿一个毬样,我们火车在沙丘上通了,他们通不了,派了不少专家来考察,跑这儿一看,还弄不明白窍道,***就派人去支援他们,我也差点去了,说不定***接见还能握上手,沾点皇气,我家祖坟就冒烟了,不过,非洲人到这儿,我见了,象挖煤的黑子一样,如夜里见的鬼,可吓人了”。蛇狼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

    我心里骂蛇狼是“大灰狼”,谁让他在我跟前装老子,他吊梢眉毛老鼠眼,鹰钩鼻子山羊胡,精瘦的脸上象刀刻一样的褶皱,里面藏着没洗干净的污垢,小眼珠子精光四射,贼眉鼠眼,一年四季带个掉了毛的狗皮帽子,后来我才知道是狐狸皮帽子,一边帽耳卷上去,一边帽耳朵朝下耷拉着,那边阳光射来,他就把耷拉下来的帽儿朵转到太阳的方向遮阳,眼睛梢老结着干巴巴的眼屎,一说话唾沫星子四溅,直往人脸上喷,嘴角有恶心的白沬子,如牲口倒嚼反刍的嘴涎的哈喇子,我真怀疑他前世是狼转的,蛇投胎的,带着牲口的脾性,一看就跟电影上演的坏人一个样子。

    牛车过了沙坡头,进入甘塘,路面是戈壁和碎石子铺的,车辙明显,略白和有浅槽,四周显出那种毫无生机的浅黑,或者说是褐色,走一二公里路,能看到路边有一二个农家小院,清一色的土坯基子垒起,被太阳晒得与四周的土褐色一个焦土颜样,与我们村四周的黄土地迥然不同,越来越深入,山渐渐高了,越来越荒凉,这里的山和戈壁,没有一点生命的装饰,别说树木,连棵绿草也难见到,山体是褐中带黑,戈壁是褐中带黄,下车用脚一踩,土是硬渣渣的,如冬天踩了冰碴子雪疙瘩,发出干巴脆响的声音,赤热的太阳和剑一样的厉风,将大地烧烤雕塑成黑色的饼干,我在银川平原的黄土地上生活了十一年,打我记事起,放眼一望,一沃绿色,水浇地带来了鱼米之乡,即是收了庄稼,也有树和野草,冬天来了,树叶掉光了,裸露的黄土地也会被大雪覆盖,妖娆干净清爽,哪像这里,竟然摒弃了生命,少了柔软的绿草披拂,没有了树木的遮掩,也没有雨水的洗礼和大雪的覆盖,就这么原始的、自然的、丑陋的裸露着,我突然想起了原始洪荒这四个字,再配上茹毛饮雪,赤裸身体不穿衣的原始野蛮人,还差不多,凝视良久,忽然感到没有生命迹象,没有一个鸟,没有一个虫子,死寂的恐慌,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蛇狼的衣服,害怕被遗弃在这里,没有一个做伴的,连个毛毛虫也没有,那山就是巨大的怪兽,露着峥嵘恐怖的面貌,那戈壁是无边的深渊,那天如海广阔湛蓝,仰面环顾也无限的晕眩,蛇狼又眯着眼打起了呼噜,这平时听来十分呆调的厌烦,现在听着却是生命的赞歌,我的惊悸恐慌才慢慢平息下来,我多么希望那老牛也哞哞叫几声,能给我壮壮胆,这样的荒凉随着太阳西斜慢慢融入黄昏中,太阳给了他黄褐黑的丑陋,现在随着黄昏的余晖变化成了淡黄浅红的山峦,转个弯,又成了逆光的剪影,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太阳造成的,它可以使人变成白黑黄褐棕等色,也可以使大地山川变成黄黑红褐诸色,一方水土一个样,都是太阳和气候的造化,大地只能承受,不能抗拒和改变,人就更渺小了,属于太阳造就的一方水土再养一方人,人是一方水土的寄生着,受着这一方水土的造就养育,遇上好地方是恩泽,遇上鸟不拉屎的地方是生灵涂炭,人为什么生活的地方差异这么大呢,有的在江南丝竹、小桥流水、鱼米之乡、得天独厚、阳光雨露,有的为什么生在穷山恶水、高原雪山、戈壁草原、荒山野岭、沙漠沼泽,冥冥之中,谁主宰呢。就是同一个地方,人有大自然造就的共同命运,也有每个不同人的差异,城里和乡下的区别,富人和穷人的差别……千差万别这又是为何呢?看来人天生就不一样。

    车子又拐了一个山凹,蛇狼突然说“娃子,我们到小煤窑吃饭借宿,明天进沙漠”。

    “哪里有煤窑啊”,我茫然四顾,没有看到有人活动的地方,问着他。

    蛇狼得意地说,这地方我来了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走几个来回,往前边山东边拐个弯,就是小煤窑,我心里虽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他这一路,沿道端着走道时他眯着眼,打着瞌睡,路一分岔或拐弯,他就自然醒了,拿鞭子甩着,口里吁吁地吆喝着老牛按他指引的方向走,这一瓶酒也抿干净了,车也到了煤窑,莫非他有特异功能,我疑惑着将我心中的不解问了他,蛇狼卖着关子说,吃完饭躺下了,咱爷俩好好聊,给你讲个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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