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前两周,升学初中的红榜名单出来了,没有我的名字,而在另一面墙上,毛笔手写的红榜学习成绩单上,我位列第三,这么强烈的反差,极具嘲讽之意。

    我一个人坐在学校操场的土围墙边上,掩在一颗大树后面,害怕被正在上课的同学看见我的狼狈样子。我心情沮丧,目光呆滞,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企盼着一个上学的希望。一只乌鸦和几只麻雀停在这棵老榆树的枝头跳跃,阳光被无数片树叶扯成斑点,洒在我的面前,与我恍恍惚惚的心情一样交织着,乌鸦“呱呱”的叫声凄凉地刮擦着我的耳膜,那只缺德讨厌的鸟还拉了一泡白中夹黑的稀屎,滴在我裤角上,像一枚沾上煤灰镍币落在尘埃里,按照农村迷信的说法,乌鸦叫,屎沾身,都是不吉利的,我最近越来越迷信,我捡起一块土坷垃向乌鸦扔去,我心里祷告,若是打中了,我就能复学,打不中,我就失学,或者从口袋掏出一小把供我做早餐的豆子,是双数就行,单数就不行,可想而知,乌鸦没打中,豆子也是单数,我快绝望了。七月的天气又热又燥,包裹着、舔着我的周身,而我的心荒凉,向外透着难以忍受的冰凉,那棵树伸长了枝桠触摸着寂寞的空气,仿佛要抓什么入怀又徒劳一场;搞不清楚这样的季节为何如此残酷,更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情,太阳明亮而又刺眼,而我感觉周边都是灰暗的,没有生机的,毫无兴趣,只是那多余的热让我浑身上下汗津津的滑腻,就像有无数条小虫在皮肤上爬,在心里抓痒痒。一阵连着一阵的厌烦从心头升起,我不时扭过头去,焦急地看学校领导和驻校贫下中农代表陈大的办公室里,我父母提着一篮鸡蛋去求情,进去己有一节课时间,我熬了好像好久好久,随着下课铃声,学生们呼啦啦啦冲出教室,到操场上踢毽子、滚铁环、跳绳,叽叽喳喳地乱轰轰地热闹起来,当中有我过去的同班同学,也有和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同村孩子,我像个贼一样,怕被人看见,慌忙躲闪到一处没人的旮旯犄角。上课铃声响了,他们慢悠悠地回到各自的教室,我又磨磨蹭蹭到树后面,隔着窗玻璃,隐约看见那位向来喜欢装腔作势的陈大正如大人物那样,眼望前方,挥着手,正讲着革命形势和大道理,而我的父母则恭恭敬敬地站在对面,卑微地哈腰点头,好像汉奸翻译面对皇军主子的那幅狗腿子样。我知道,父母是在求情,为了我能上学放下老脸,卑躬讨好,苦苦哀求。但在那一刻,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卑微却让我心中的厌烦变成了一种莫名的愤怒,我朝着地上吐出了一口唾沫,恨恨地咕噜着“谁让你爹当地主?谁让我出生在这样的家里”。藏在那片碎裂阳光照耀不到的树阴下,我开始胡思乱想,干脆逃走,扒火车,去一个没有人迹的深山老林,或者一组有娃娃的乞丐队伍里,或者学一种法术,隐身让人看不见……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成了一个只能看着阳光,隐身于黑暗之中的人。我脑子里正在大白天梦游和想入非非时,我父母出来了,继父垂头丧气,母亲泪流满面,我已知道结果了,我不能上学了,学校不要我,原因是我家是地主成分。在我之前,我继父生的俩个娃,所谓的我的哥哥,也遭受了同样的经历和命运,不同的是,他俩从上学第一天起,就好像知道这个结局,混日子,熬到这一天,心安理得地离开学校,而我却不开窍,认真学习,是个排名在前的好学生,没有思想准备,这个结局,是对我无情的嘲讽和打击。我知道,从此,我的学生时代和幸福将终结,我只是个小学生,不能升初中,社会上又多了一个半文盲,苦难和厄运即将开始。

    “走,人怎么都能活,这书我们不念了”。我被母亲粗糙的手抓着,顺势出了学校的大门,母亲的脸上透着一股悲哀、凄凉、屈辱和坚毅。父亲在后面低着头,无声地表示着无奈。母亲走出学校,流着泪哭了,我甩开母亲的手,倔强而又无声地表示着对这个地主家庭给我带来的屈辱的不服和无奈,闷着头,愤怒地一气跑回了家。我无力抗争,只有憋屈,我不服气,却又很无奈,我想出走,却没有收留我的地方。

    我家住的是农村常见的土坯房,顶子是椽木结构,院墙里稀稀落落长着杨树、柳树。迎风叶子哗啦啦地响着,靠东墙有猪圈鸡舍狗棚,西边堆着高高的麦柴垛,厨房的房梁和顶棚已被烟熏火燎的黑乎乎的,随着摆放着的水缸、砧板、案板、一口黑铁锅架在土炉子上,周边是盆罐碗筷,乱而全,远远的听着牛“哞”声,四眼狗己摇晃着尾巴,向我奔来,上蹿下跳,骚情地围着我讨好撒欢,我厌恶地踢了它一脚,它“嗷嗷”叫着闪开,惊恐地边跑边不时回头望着我,它也疑惑或者不解,平时它跑来,我会抱着它的狗头依偎,抚摸和喜欢它,今天它还是一如既往的摇尾乞怜,怎么招来我的脚踢。它当然不知道,我很烦恼,还没有发泄出来呢?而且,我又不敢对社会、学校和大人发泄,甚至不知道谁欺负了我,该向谁讨要个说法,主持个公道,给个天理。我只能凭我的小本事去欺侮猪狗鸡羊了。

    我靠在院子里沙枣树上没来由悲伤,我从小声哽咽到放声大哭,被我踢了一脚的狗,看着我的悲伤,忘了它挨打的痛苦,悄悄的来到我身边,依偎在我的脚下。我坐下来依靠在沙枣树上,抱着他的狗头,我感到世界那么大,而我却是多么的渺小,没来由地感到孤单。这世界这么复杂,太多事情看不懂。我看不懂世界,狗狗也不懂我,只是用他的狗头摩挲着我,我看着它想,这个村子里每个人,每只牛每只羊每只狗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伙伴,有自己的群体,而我却不能上学,没有自己的群体,没有自己的伴,没有自己的路可走,总是受人欺负。想到这里我又哽咽着哭了。

    我们家的房子座落在村子最南头,一条土路从门前直通学校和集市街道,这是我和同村孩子汇合后一齐来往学校的欢乐小路,现在我要躲开了,每当有人路过和学生上学回家,我赶忙回到屋子里,趴在窗户上偷偷看他们,没人了,我蹲在高高的柴禾垛上,呆望着学校发愣,不听使唤的泪水,随着鼻涕流下来。我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躲着我唉声叹气,今天领着我到学校,丢人败兴一趟。

    得了,学我哥吧,天生是农民的命,认了。我在院子里,默默地收拾着铁锹、锄头、镰刀、榔头、耙子、赶牛的鞭子,拾掇了半天,拢了一大堆,生产队还未通知我出工劳动,我才十二岁,也不知应当把我归到哪一类劳动力组,又能干些什么呢?这个夏天的放学时间,我们一群孩子每人牵一两头生产队的马、驴、骡或牛,到荒坡、草地、水渠、田埂放牧,牲畜们头低在草丛中,吃的噌噌有声。放牧的间隙和空档,也是我们孩童集体生活的大好时机,将它们圈在荒坡后,我们在田间地头树下,玩“狼吃娃”的石头棋,玩骰子,肚子饿了,下渠摸鱼,池塘边找鸟蛋,地里拔萝卜,挖土豆,摘豆子,捡几枝柴火,用土垒做个灶口,烧烤捂煮,不干不净,带着泥土的湿气,植物新鲜的清香,随意下肚,生在农村,活在自然,玩在田园。没想到,我的少年快乐生活这么快就结束了。

    但是我还留恋着这样的生活,我拿起镰刀,背着背篓,沿着放牧的路线去割草,满沟渠里长满了稻草,芦苇,狗尾巴草,牛筋草,一会儿割满了一篓,我没有走,静静的望着这熟悉的地方想心事,蚊虫咬了我一身疙瘩,我也懒得去轰赶,咬吧、叮吧,你能把老子咬死才好呢,时间漫长地走着,我的心悠悠地飘着,没有希望、未来和归处。直到庄子上炊烟飘起,父母喊我,才懒洋洋地往回走,身上好像没了骨头,力量没有了支撑,软垮垮的,武大郎捉奸——有气无力。

    娘知道我心情不好,晚饭的酸菜土豆拌面条里,多加了些嫩豆子,还窝了一个鸡蛋,我无声地吃着,当夹起鸡蛋时,这个小小的温暖,是感动、憋屈、郁闷、还是别的复杂心情,触发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了。父亲点了一锅烟,坐在炕前的小凳子上,闷声狠狠地吸着,咳嗽声比平时更大更长。爷爷吓得一声都不敢吭,躲在墙角里,抱着头,不停地说“我咋还不死吗?我祸害死这个家了”。每当家里因成分高影响分粮、上学、分工,挨批斗时,他都是这样,他在生产队接受劳动改造,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夹着尾巴,低着头,佝偻着身子,在家里,也没有他说话的份,他己被地主的高帽子,远动打击,社会歧视,人人喊打,还有他本人的自责、自卑彻底压垮了。父亲抽完三袋烟,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时,母亲己收拾完锅灶,俩人好像早已商量好了似的,一起给我说了个放羊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