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问心存着的那份病案记录里,姒启祾是凌晨获救,当夜醒来。那时他坚称,他和队长的救生绳连在一起,被崖上的树枝勾住了,一高一低地悬着。树枝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挂在下面的姒启祾想割断绳子保队长,但队长死死拉住了他,把他拖上了突岩。他说队长一定还活着,他是去救其他兄弟了。可很快就传来在千米崖底找到五名消防队员遗体的消息,姒启祾的记忆就此碎裂了。他开始认为,是队长割断了救生绳,保住了他。

    半个多月后,事故调查小组提交了报告:暴雨导致山体滑坡,消防队的六人小组意外坠崖。而姒启祾所说的那根救生绳没有任何被切割的印迹,只有姒启祾那头的安全扣坏了。调查员们都认为,是安全扣的脱落导致了姒启祾和队长的二次坠落,而姒启祾幸运地掉在了突岩上,才保住性命。

    事故发生后的一两年间,老百姓对这件事的关注点一直是那群大学生获救后竟没有任何感恩的表示,有的人甚至连消防队员的告别仪式都没有参加。再过一两年后,人们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被更多的新闻所替代。到如今,所有人都抬头向前奔了,唯有姒启祾,一颗心,停在了八年前。

    八年来,除了深入心肺的自责,姒启祾还隐藏着一些愤怒。他的理智一直在劝自己,救人是他和战友们的天职,哪怕牺牲也应此生无憾。可他的真心里有一点怨愤始终在缠绕,叫他无法彻底原谅那些大学生。有时候,姒启祾真渴望这游丝般的念头能吞噬他,叫他心安理得地把一切罪责归咎给这些人,可他终究无法做到。正因此,他才把自己困锁在梦魇中,把八年的时间都锁在了那一夜。

    今日,人间秘境里的这一趔趄,把时间的锁摔碎了。

    漫长的血冷之后,姒启祾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暖气。他听见心花绽放的声音,脸上也绽开了笑,刹那间的解脱如南迦巴瓦雪峰般成了永恒,自觉死也值了。

    正在这时,一阵窸窣声阻断了姒启祾失而复得的幸福。他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正盯着自己,好似一只大猫。定睛再看,认出是个虎崽,体格已快赶上中型犬了。

    姒启祾见小家伙虎头虎脑,很是呆萌,心里并没有一点害怕,反而有种说不清的灵异感,觉得这只虎崽是来给自己领路的。果然,虎崽迈着不太稳健的步子往前跑着,姒启祾就迈开大步在后面跟着。一个不高的土坡边,虎崽脚一滑,咕噜咕噜滚了下去。姒启祾的心一紧,几步跨了过去,从坡上跳下,却见虎崽正从落叶堆里翻身打滚站了起来。

    虎崽歪了脑袋,望着姒启祾看。姒启祾也看着它,噗嗤一笑时,浑身的汗毛却都立了起来,一阵阴风从脚边打着旋地蹿了过去。姒启祾抬眼向前,数十米外,一个黑黄斑斓的影子正缓缓前移——那是一只猛虎,如无意外,该是虎崽的母亲。

    姒启祾膝盖一松,几乎仰躺着倒下了。他勉力支撑起上半身,眼看着母虎步步逼近,却动也不敢动。母虎走得很慢,很稳,它的后爪总是一丝不差地交错着落在前爪的爪印上,在地上踩出一条排列有序的梅花印。

    母虎在十米开外停住了,虎崽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在母虎腿上蹭了又蹭,藏在了妈妈身后。母虎则把铜铃样闪着金光的眼睛死盯着姒启祾,将他锁在了原地。

    一瞬间,姒启祾的半生过往在脑海中闪过。他知道,只要自己微微动作,母虎就会纵身跃起,结束他微不足道的性命。姒启祾很怕,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他动了舍身饲虎的念头,觉得人生有如此结局也是可以坦然接受的。

    人与虎对视了许久,姒启祾的体力有些支撑不住了。这时,母虎眼神一闪,投向了姒启祾的斜后方。姒启祾的眼珠子也随之转动,全部的意念都转向了身后——那是极其微弱的踩踏落叶的声音。

    母虎略抬了抬下巴,注意力已不在姒启祾的身上。姒启祾竖起耳朵静听,沙,沙,沙,后方传来的声音很轻,越来越近。姒启祾暗想:这是什么动物,敢和老虎对阵?草豹?野牦牛?还是另一只老虎?如果真是这样,姒启祾倒宁可被眼前的母虎一口咬断动脉。如果自己成为两只猛兽争夺的食物,应该会被扯得四分五裂,就像警犬队的狗子抢夺毛绒玩具那样。

    然而,最后落在姒启祾身边的是一只小巧的人脚。他万分惊愕地抬头去看,一个身着黑氆氇袍的女人像幽灵一样飘过,在姒启祾前面站定。双人两虎的对峙,犹如一幅镜像。

    姒启祾听见一串温柔的“呜呼呼”的声音,母虎抬了抬下巴,也发出绵软的“呜呼呼”的声响,继而带着虎崽转身离去。云层裂开了缝隙,金光如雨,在林间洒下一块块的金斑,像是天地自然为山神退场特意准备的追光。

    姒启祾的手指像耙犁似的插进了泥土,他抠着指头,在确认自己是活着的,是清醒的,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他仰望着那个如天神般降临,救了他性命的女人,对方回转了身,背光下只是一团黑影,却有一个亲和而平静的声音响起:“没事的,别担心。”

    晴空里炸响惊雷,浮云从山巅边涌来,遮蔽了日光,白昼转眼就成了暗夜。姒启祾又被悬吊在空中了。但这回他没有任何慌乱,而默默地仰望着头上的黑空,看见一只手臂向他伸了过来。

    姒启祾一把抓住了那臂膀,对方的手也握住了他的臂,彼此支撑着,依托着,将他向上拉拽着,带离了暗夜。他感觉自己就要看清那张脸了——无数次的梦魇后,他都想象过这场景,那是队长坚毅而刚硬的面庞。然而,流光一闪,落在姒启祾眼睛里的,却是一双黑亮的,如夜般幽深的双眸。